(聲明:刊用中國《中華文摘》稿件務經書面授權)
文/長平
“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
半個月前,美國著名經濟學有米爾頓•弗里德曼去世,中國媒體刊發(fā)了大量的報道和紀念文章,高度評價這位自由主義學者,稱他為“劃時代的思想家”、“最后一位大師”,并感激他三訪中國、為中國的改革開放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然而,我還是疑惑人們在多大程度上理解了他。比如他在那本最著名的作品《資本主義與自由》里,一開篇就引用了肯尼迪總統(tǒng)演說中最著名的那句話——“不要問你的國家能為你做些什么——而要問你能為你的國家做些什么”,然后進行批駁:
“這句話在整個句子中的兩個部分中沒有一個能正確地表示合乎自由社會中的自由人的理想的公民和他政府之間的關系。家長主義的‘你的國家能為你做些什么’意味著政府是保護者而公民是被保護者。這個觀點和自由人對他自己的命運負責的信念不相一致。帶有組織性的‘你能為你的國家做些什么’意味著政府是主人或神,而公民則為仆人或信徒!
弗里德曼認為,對自由人而言,不存在超越個人理想之上的國家觀念,他不會問這樣蹩腳的問題,“他會問的是:‘我和我的同胞們能通過政府做些什么’”。
從這個觀點出發(fā),去看央視正在熱播的紀錄片《大國崛起》,就會覺得有些別扭。因為這個片子的命題和內容,都是以國家的觀念作為基礎的。自歐洲文藝復興以來,人們普遍接受的是人的觀念:只有人才是目的。離開了這個目的,國家是沒有意義的。
日本啟蒙思想家福澤諭吉甚至說:“沒有日本國家的歷史,只有日本政府的歷史!北M管這個人的脫亞入歐思想導致日本人輕視亞洲民族,但是他主張學習西方先進文化,重視個人的價值和尊嚴,強調“一人之自由獨立關系到國家之自由獨立”,的確為日本民族的現(xiàn)代化打開了思想的大門。
日本是一個特殊的民族,由于歷史的原因,我們更容易看到它在近現(xiàn)代軍國主義方面掃展,卻忽略其民智的開啟過程。日本最大面值的鈔票上的頭像,并不是天皇,而是這位思想家。
福澤諭吉的思想源泉,即是歐洲的文藝復興。如果以國家、尤其以大國為單位去談西方文明的發(fā)展,就會導致人為的割裂,看不到文藝復興對整個西方的影響,包括對那些如今富足而安詳的歐洲小國的作用。要談西方國家的現(xiàn)代化之路,回避文藝復興是難以想象的。
文藝復興的主題,就是人的覺醒。那時候的進步青年,紛紛負笈意大利求學,他們心中沒有任何國家民族的樊籠,只有個人和宇宙的觀念,而“人是宇宙的中心”。人文主義彌漫在所有的學科之中,成為沖破中世紀枷鎖的重要武器。哲學中弘揚人的價值,文學中謳歌人的本性,藝術中欣賞人體的美,科學中挖掘人的智慧,政治中要求人的尊嚴。那是一個巨星閃耀的時代,從但丁、達•芬奇、拉斐爾、馬基雅維里到伽利略、哥倫布等,他們從各個方面拉開了人類新文明的序幕。
我們都知道美國的13個州在1776年脫離大英帝國宣布獨立,發(fā)表了著名的《獨立宣言》。紀錄片《大國崛起》里面也提到了《獨立宣言》中的名句:“人人生而平等,造物主賦予他們一些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也提到了根據這些原則制定的美國憲法。但是,僅有政府的認識和承諾是不夠的,真正讓美國站立起來的并不是政府,而是,仍然是,人的覺醒。
所謂美國精神,就是比世界上其他地方更加充分地,尊重人的自由,弘揚人的價值,挖掘人的潛力。很多人都不知道,在美國有一個說法,除了那個政府的獨立宣言之外,還有一個精神文化的獨立宣言,那就是哲學家愛默生的人本主義思想。
人們普遍認為,是愛默生以及他的跟隨者成就了美國精神。他是如何成就的呢?十九世紀初的美國還十分保守,陳規(guī)陋習主宰著教堂等精神領地,愛默生讀了一些歐洲的書,很看不習慣,憤而辭去神職,遠赴歐洲游歷。這時的歐洲文藝復興大火燎原,正值浪漫主義文學和先驗主義哲學的發(fā)軔,愛默生深受啟發(fā),回到美國后以寫作和演說為業(yè),不遺余力地呼喚人的獨立和自信。他的著作里,處處都閃爍著后來的名句:“相信你自己吧:每顆心都隨著那琴弦跳動”,“人的恐懼,人的愛,將構成一堵防護墻和一個圍繞一切的快樂的花環(huán)”,“一個人一定能夠成為他想成為的人”。
在愛默生眼里,一切都源自人,包括上帝都在人的心中;一切都為了人,人們服務社會,并不是出自對社會的責任感,而是在盡自己作為完整的人的義務,因為公共行為是一個完整的人的重要部分。
這些話說到極端,聽起來就很刺耳了,因為我們已經習慣于國家榮譽、社會責任感之類的觀念。作為眼下的中國人,要把人的觀念放大到完全忽視國家觀念的地步,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值得注意的是五四時期,知識分子把人的覺醒和國家的振興結合起來了,最典型的就是胡適的那句話:
“現(xiàn)在有人對你們說:‘犧牲你們個人的自由,去救國家的自由!’我對你們說:‘爭你們個人的自由,便是為國家爭自由!爭你們自己的人格,便是為國家爭人格!’”
(摘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