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袁厉害】
柴静:你要养活一个孩子一个月大概得要多少钱?
袁厉害:我又不识字,赊点奶粉,买点尿不湿,赊人家的东西,还没有给人家钱呢,那个新世纪联华还差人家几百块钱。
柴静:你以前光靠这个低保能养活他们吗?
袁厉害:养活不活,好心人,帮帮我。
柴静:您自己有收入吗?
袁厉害:我在这个边上,我拾掇个小铺,卖点米线卖点啥,地也没了。
解说:在这次事件发生后,一些媒体的报道当中说,袁厉害不像她自己形容的那么苦,采访中,有人指给我们看她居住的一处楼房,说她在做房地产的生意,我们向她求证。
柴静:外头有一种说法,说你做着房地产生意啊什么的,有这事吗?
女:你打听,我没有房,我就北门那一套,我儿子住那一层,顶上尽人家的,是给人家兑钱兑到一块儿拾掇个房,我的孩子多给我孩子住的,随便说,背地里说不人物。
解说:袁厉害还有另外一处房子,就是这次起火的院子,但产权是县医院的,因为之前她和孩子就住在医院门口用铁皮搭的7间棚子里,医院让她们拆,她不肯走,说没有地方去,医院就换了这个家属楼给她。外界对于袁厉害的传言一直很多,也有媒体报道说,有人举报袁厉害有买卖孩子盈利的行为,在这样的报道中我们找不到具体的消息源,就向袁厉害求证。
柴静:之前媒体有一些说法,说你原来养不了孩子的时候,让别人收养了,然后对方会给一些钱。
袁厉害:要是我要人家钱了,该枪的枪毙,就是找枪毙了我。我都说了,说话不要亏心。给你小孩,我上你家看看,我都不要一分钱。
解说:我们在县城附近的村庄里,找到了一家从袁厉害处收养了一名兔唇男婴的家庭。老人说是在医院看病的时候,遇到袁厉害抱着孩子打针认识的,当时天冷,孩子弱,她俩觉得把孩子放到家里养可能能活下来,所以没有办什么手续就抱了回来。
【收养家庭调查】
村民:她也没给我要钱我也没给她钱,俺两个是没有这个讲钱的事,她也是说,她说你不能给人家,给人家是违法的,我也不给人家。
解说:一直在医院照顾袁厉害的张大姐,跟袁厉害做邻居已经七八年,她告诉我们,这两年有了一些社会捐款,袁厉害的经济情况比以前有一些好转了,但在她看来,这样的条件要想多雇几个人照顾孩子,目前还不太可能。
张大姐:她穿的袄,她里头套坎外边穿个袄,一脱袄是夏天的,一冷穿上个袄,就是(冬天)。
柴静:就这两件衣服?
张大姐:嗯。就这样,俺天天说她,你这是啥,穿的是啥啊,吃饭呢,她上谁的家,给她做好她不舍得吃,她再兜着回家,给小孩吃啊。
柴静:你看那些小孩对她怎么样?
张大姐:那小孩对她也可亲。
解说:在这样的困境里生活,有媒体报道《命若垃圾》,对这种养育环境提出了质疑。这样的环境的确存在着很多生存的隐患,在二十多年里,100多个弃婴当中,三分之一的孩子本身有残疾,得不到更多的医治,离开了人世,但也有很多被遗弃原本没有生存希望的孩子在这里长大成人。
柴静:我看以前来采访的记者,有人说你们,他觉得住的条件不好啊,吃的也不太好啊,好像觉得你们。
袁袁:俺不觉得。
柴静:你不觉得。
袁袁:嗯。反正俺只觉得快乐得很。
解说:我们采访的时候,没有孩子抱怨过物质,他们最不满的,是被人歧视和欺负,有些街上的男孩叫袁明辉“白脸”,他们几个就合伙跟对方打架,打完架不告诉袁厉害实情,袁厉害怕他们调皮出事,会打他,他就藏起来。
柴静:你哭了没?
袁明晖:没有!一点都不疼。
柴静:你觉得她打你是让你害怕吗?
袁明晖:不害怕!一点都不害怕。
柴静:那你为什么还藏起来?
袁明晖:我怕她生气。
解说:孩子说,最高兴的事是有这么多伙伴在一起玩。
柴静:你们都玩啥?
袁袁:俺都骑着洋车跑着去上学校,如果学校没有开门,俺再上其他的地溜,然后再上那超市看看,俺没有拿钱,然后给那儿看看。
解说:他们生活的地方被别人叫垃圾场,但他们守护这个地方,把这儿叫家。袁松是当年从这里长大成人的,今年他已经20岁。
柴静:有的人替你们觉得委屈,那现在你心里怎么想?
袁松:我不委屈啊,小时候吃饭穿衣服都有,有啥不委屈,这委屈啥,并不是说谁都能当太子的,是不是?
柴静:你觉得她给你最重要的东西是啥?
袁松:她叫我有个妈,就这样,其他的都不重要。
3、二十多年为何没人管他们?
解说:袁厉害抚养弃婴,并非一朝一夕,二十多年来,前后100多个弃婴,以一个原本在医院门口摆水果摊的妇女之力,是无法给这么多弃婴提供足够安全洁净的生存环境的。那么,为什么现实会如此?悲剧发生之后,引发外界关于兰考县有关部门“不作为”的质疑。这两天,分管民政的吴县长一直在看媒体和网络的各种报道和声音。
柴静:可能这些声音当中也有说,说您作为分管工作的领导,应该被处理,应该“下课”,您看到这样的声音会是什么反应?
县长:如果我被处理,我并没有啥可想的,因为啥,比起这七个孩子的生命,我这是微不足道的。我一想我就睡不着,被梦所惊醒。
柴静:什么样的梦?
县长:噩梦,梦见烧死这7个孩子的现场,我也是,有过孩童时代,很复杂,这些孩子已经享受不到天伦之乐了。
柴静:你会自责吗?
县长:我一直都在自责,自责就是我在工作中,有失误。
解说:袁厉害的收养从1986年开始,那时,一个患有唇腭裂的男婴刚刚出生就被遗弃在她摆摊的医院门口,医院付给了袁厉害20元,让她来负责处理,她不忍心抛弃,这成为她抚养的第一个弃婴。之后,每次看到被遗弃的婴儿时,她就带回去。日积月累,她成了远近闻名的“弃婴妈妈”。名声传播之后,遗弃在她门口的弃婴越来越多,在生下她的小儿子杜鸣才一个月的时候,她把小儿子送到了河北的奶奶家,因为她没有能力照料。小儿子一直到12岁才回到母亲身边,但他从来没有问过母亲这件事情。
【采访小儿子】
柴静: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把你送走?
杜鸣:她说,因为我是她亲生的,应该是血缘比较近吧,然后俺奶奶会更照顾我,给我这个解释。
柴静:我听你的口气,觉得说她给你这个解释不是很让你心服?
杜鸣:我曾经想问过她,但是没问。
柴静:你想问她啥原来?
杜鸣:因为啥给我送老家,不送俺哥,那时候俺哥比我大。小时候,自己多少有点孤僻嘛,不好吭,不好咋着,有啥事自己在心里憋着。
柴静:你那时候为什么比较孤僻内向?
杜鸣:别的小孩,反正叫我,风言风语嘛,小孩说这说那,没妈了,啥的。
解说:他12岁回到兰考之后,母亲一直与袁松他们这些收养的孩子在一起,而杜鸣是跟养母一起住,连妈都几乎没有叫过。一直到我们采访的时候,杜鸣才知道当年母亲把刚生下的他送走的原因,是因为当时别人刚刚送来一个只有七个月大的弃婴,还得了肺炎,袁厉害没有能力同时照顾两个婴儿。
柴静: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个婴儿送给别人,自己带自己的?
袁厉害:谁要啊,那时候没人要。穷,兰考二十多年穷,也没人要。
柴静:你这么点就把他送给他奶奶那去了?
袁厉害:送过去以后我跟傻了一样,我就光想他,那儿穷的很,没有奶瓶,我在河南买了奶瓶,就送到河北,经常半年以后去那地,那墙多高我跳到墙都过去了,那也是想我的孩子,我也不知道我是个啥人。
解说:因为袁厉害在兰考收养弃婴孤儿的名气越来越大,在90年代,捡拾到弃婴的群众都会选择直接送到袁厉害那里,很少送到民政部门,我们采访到时候警方也承认,110发生过直接把弃婴送到袁厉害处的情况。
柴静:会不会是因为之前这二十年,就是民政部门因为有个不作为的情况,所以人们才把弃婴送到袁厉害这儿,而送到你们这儿的太少呢。
县长:一是民政部门有不作为的地方,第二个还有一个,就是兰考县没有一个福利中心。
柴静:比如网络上也会看到一种声音说,为什么这个县可以去花两千万给财政部门建一个中心,但是却没有去给弃婴去建一个福利中心,你能回应一下这个问题吗?
县长:钱是一个条件,但是制度更是一个条件,不拿出国家的规划,项目就批不下来,土地、规划,等等都没有办法。
解说:全国2853个县,只有64个县城有儿童福利机构,比例只占到2%。1992年,《收养法》正式颁布实施之后,在第二年,袁厉害曾经想过送10个孩子到开封市福利院,但她去之后发现条件并不好,又带了回来。从2004年到2006年9月底,当地民政部门逢年过节也会去送一些物资。有案可查的救助包括:5900元、1200斤面粉、6床被子、130件旧衣服和4袋方便面。2008年,民政部等五部委对民间的私自收养行为提出加以规范的意见。当年开封福利院条件也改善了,新上任的王院长曾经三次动员袁厉害把孩子全部送到福利院。袁厉害去开封考察之后对条件表示满意,但回到家后,却又不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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